八十三 名至实归

曾纪生沉默了一阵，猛然想起一件事，就是两天前，他展位前来了一大群一反常态的参观者，白色的欧洲人、黑色的非洲人、黄色的亚洲人，男男女女，年龄也不尽相同。风风火火地闯进展位，旁若无人地直奔着《荷鹤图》，指指点点，争论些什么。曾纪生一句也听不懂。他所认识的博览会中国代表评审委员沈寿也在其中。 曾纪生感受到当时的气氛似乎有些反常，他与沈寿和熟，但双方均没有打招呼。他听到沈寿大声地对一位满脸白色络腮胡须的欧洲人说：“我们今天博览会的评奖，并非是拿大象与蚂蚁比大小。而是以主题立意、绘画艺术底蕴、刺绣技巧的精湛和创新来衡量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对社会进步的推动，这是我的观点，请评委主席予以理解。”

评委主席回答了一些什么，因为翻译的声音比沈寿低很多，而且发言又不准。曾纪生什么也没听清楚。

曾纪生猜想这些人的到来，肯定与博览会的评奖有关，他预感自己的作品可能引发了争议，他想如果自己此次能捧个世界奖项回铜官，父亲不乐翻天才怪呢？现在他听吴应乾这么一问，又见那大卫•汉威克贼眉鼠眼，一会和卡莱欧王妃窃窃私语，一会附着吴应乾耳朵说话，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，就知道不会有好事，脸色不禁阴沉下来。

吴应乾见曾纪生似乎察觉卡莱欧王妃一行来展位的目的，便将大卫•汉威克刚刚告诉自己的事又告诉了曾纪生。原来卡莱欧王妃率皇宫刺绣高手，御绣了一幅二米的大型十字绣《宁静庄园》参加本届博览会，原本是为了夺奖而来，以显皇家风范。谁知《宁静庄园》的评分不敌中国绣《荷鹤图》，在进入第三轮终审评比最高奖项中被淘汰。

东道国皇家御绣落后中国绣，王妃的颜面往哪放？

因此，卡莱欧王妃很不服气，非要亲眼一睹《荷鹤图》的芳容，也并非像大卫•汉威克所说的那样是来“兴师问罪”。

卡莱欧王妃知道，艺术评审讲的是才华，而非权势。特别是像世界博览会这样的评审，万众瞩目，要经得起历史的拷问。卡莱欧王妃对吴应乾说，“参赞先生，既然贵国的刺绣与我们皇家‘十字绣’势均力敌，我很想了解它的超群脱俗之处。”

吴应乾谦虚地说：“应该是各有千秋，难分伯仲。”

卡莱欧王妃在展览厅另几个刺绣展位巡视了一遍，又返身来到曾纪生的展位上。久久地盯着《荷鹤图》出神，她对刺绣很有研究，对油画艺术也略知一二。她现在才知道《荷鹤图》原来有如此精湛的画艺，是欧洲人不曾掌握的刺绣技巧，难怪它被称之为“中国画神”与“绣仙”的完美之作。当她刚刚听了张伯元解释绣品上题诗的内涵后，更觉得这是一幅故事曲折优美、画绣艺术超群的伟大作品。她深有感触地对大卫•汉威克说：“这是一幅诗、画、绣结合的伟大杰作，它开创了世界刺绣历史上的先河，这是我们意大利十字绣无可比拟之处。它的获奖，是实至名归。”

曾纪生先前曾听到一种风传，说意大利大型十字绣《宁静庄园》轰动博览会，当地媒体也大量渲染报道《宁静庄园》的宏大气势和美丽景象，获奖呼声之高，使曾纪生不敢有得奖的奢望。当他听到吴应乾向她翻译了卡莱欧王妃的赞美之词，心里又像喝蜜一样高兴，即使得不了奖，也不虚此行。因为王妃的赞美，代表着欧洲刺绣对“中国绣”的认可和敬佩。

吴应乾向观画兴趣正浓的卡莱欧王妃介绍道：“东方人的性格含蓄内敛，爱在心里而不对外张扬，像《荷鹤图》这样题诗铭志，借物寄情的表白，可以说是最直接的表示了。不像您所推崇的罗密欧、朱丽叶那样对爱情表现是轰轰烈烈，惊天动地。”

卡莱欧王妃不觉好奇地问：“这《荷鹤图》的主人翁终成眷属了吗？”

吴应乾并不知道画师与绣女的最终结局，他卖了个关子，风趣地说：“我只知道这绣画经历种种磨难，终于来到了博览会的现场，这幕后的故事还没有结束。据说画师因战争而远离家园，绣女因受冤屈后失踪，这最终谜局到今天尚未揭开。”

卡莱欧王妃听后，一种遗憾之感油然而生，她更加觉得这幅绣画的珍贵和伟大，忍不住贸然地对吴应乾说：“这幅画能卖给我吗？”

“只要您喜欢，当然可以卖，博览会就是国际文化交流、经贸合作买卖的平台。”吴应乾喜滋滋地自作主张说。

“多少钱？”卡莱欧王妃问道。

“曾老板，这《荷鹤图》报个价，卡莱欧王妃想买。”

曾纪生挠了挠脖子，难为情地说：“这绣画我不能卖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吴应乾满心的欢喜立即化为疑惑，十分不解地问道。

“这是我父亲一生中最珍爱的作品，没有他的应允我是万万不可卖掉的。”曾纪生语气坚定地说。

“不卖？你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参展？”吴应乾说。

“不来参展，他们怎么会知道欧洲‘十字绣’粗犷和‘中国绣’的精细呢？”曾纪生并不在乎吴应乾的不满，接着解释道：“除此之外，《富贵牡丹》、《月月报喜》、《虎啸山川》都是湘绣典型之作，王妃如果觉得喜欢，尽管挑选。”

“十万美元够了吗？”卡莱欧王妃误以为吴应乾是在和曾纪生讨价还价，不待翻译说话，自己就先抛出了心里的估价。

吴应乾连忙摇头解释道：“不是价格问题，曾先生说这是只供展示的非卖品，不能卖给您。”

“为什么不能卖？”卡莱欧王妃非常失望地问曾纪生。

曾纪生还没来得及回答，戴维尔风风火火从外面闯进展厅，插在吴应乾和卡莱欧王妃之间抱歉地说：“对不起，尊敬的卡莱欧王妃，我有紧急事情找曾先生。”说完拉着曾纪生走出展厅，来到空空的走廊上。

戴维尔沉重地说：“纪生，请原谅，我不知是先祝贺你，还是先安慰你？”

“此话怎讲？”曾纪生见戴维尔一反常态，满脸的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，不禁紧张地问。

戴维尔两眼盯着曾纪生，声音沉重地说：“之所以要祝贺你，我刚从专家评审委员会传出的消息得知，你送展的刺绣《荷鹤图》赢得了都灵博览会世界各国著名刺绣专家的高度赞誉。特别的是来自中国的刺绣专家评审委员沈寿，从专业的角度指出了《荷鹤图》画意的深刻内涵和‘线分十六丝’的高超绣艺，创造了世界刺绣史上前所未有的精湛和细腻，更有转色不留痕的针法，将荷花与丹鹤的自然与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，这是本届博览会上任何参展刺绣作品无可比拟的艺术高度。

戴维尔接着介绍说，“沈寿的高度评价，使所有的评审委员心悦诚服，经过三轮投票表决，《荷鹤图》最终艺压群芳，以画、刺绣两项世界排名第一的总成绩而荣获本届博览会最高奖项，即1911年意大利都灵博览会‘世界卓绝奖’，这是一个全世界人们无比敬仰的伟大成就，明天上午将举办大型颁奖活动。”

“其他绣庄有哪些作品获奖呢？”曾纪生关切地问。

“有长沙锦莲绣庄选送的湘绣《相思鸟》和攸县林琼英绣庄选送的湘绣《花鸟条屏》分别荣获‘金奖’和‘最优奖’。”

说到这里，戴维尔停了停，拍了拍曾纪生的肩膀犹豫地说：“我刚刚还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，在您为大清取得荣誉的同时，我收到湖南巡抚梁师爷的电报，您父亲病危，希望你能尽快回家。”

曾纪生顿时如五雷轰顶，脑海中一片空白。他万万没想到在《荷鹤图》终于登上世界最高艺术殿堂，在意大利都灵博览会获奖时，父亲却病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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